北京邮电大学学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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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年

她怀孕了,变丑了,变得庞大。她照例在周三下午的时候前往江北城的邮电分局去,将那些无人认领或是无处投递的死信和包裹回交。在地下室二楼那间分捡大厅里,她蹒跚地转过身去,“猛犸像小姐”,她听到背后有个尖细的声音在这么说她。她蓦地掉头,说话的是个瘦巴巴的投递员,正半蹲在码得半人高的那堆邮件上,他上身穿着洗得灰白的劳保服,没想到自己那句轻俏的取笑竟会被她听见,一秒钟就红了脸。她注意到他薄薄唇上那初生的胡茬,就从上朝下地俯视他,感到了自己的威仪。

返回邮电所的路途上,她又想起了那个词,估计是那小子不知从哪本科普期刊上捡来的。他倒是个爱读之人呢,一丝浅淡的笑意浮起,她轻度浮肿的脸孔因此松弛了些。

邮电所就建在嘉陵江边,紧邻那条僻静的柏油路,和那间化肥厂遥遥相对。化肥厂里那些复杂的高塔,交错而粗壮的管道,建在更低洼的地方,密麻麻、灰扑扑的一片,远远望去,就像是一个巨人被开膛部肚,暴露出他那一言难尽的五脏六腑。再远,就是嘉陵江大桥了,高高地从所有这一切的头顶上跨越而过。

她蹬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,后座的两边耷拉着墨绿的邮件包,这会儿只有不多的几封信件,就像她的同事们这一段一直在议论的那样,人们似乎越来越不爱写信了。现在,人们都用什么相互联络呢,BB机?还是家家都普及了的电话座机?同事们这样猜测着。她在那弯曲的接近40度的斜坡上骑行,右手用力捏着刹车柄,隐隐有些担心肚里的孩子,那孩子还隐匿在她子宫的深处,还并不怎么显形,但这个本该只是半公开的秘密,那会儿却闹得人尽皆知了。

柏油路从大桥的引桥那里分岔,拐过宽广的厂区之后,有一段已经破碎的、坑坑洼洼的,尤其是在这样刚下过雨的天气里,会将污黑的泥浆溅到她的筒靴上,裤腿上。她却全然不顾这些,动作连贯地踩着自行车的踏板,感受着身体里依然留存的朝气,还有那股柔韧劲儿。

路边那排平房的屋檐下,聚着三四个半大的男孩儿,这么冷的天儿,仍然只穿件花衬衫,单层牛仔裤,见她奋力骑过,没来由地吹起了口哨,还冲着她笑,尖尖脸孔上白色的牙齿,就像是闪亮的小石子儿。可是她却并没有对他们回笑,甚至有些刻意地板起了面孔,更深地埋下头去。

一个沉闷之人、笨拙之人,一个直来直往的人,总在暗中较劲,在面对无论是谁的他人时,总会竖起一面墙,固执,绝不合作,让人难以逾越——她知道这一片的居民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。她绝不会费心地去改变他们对她的印象,也许,自从孩子的这桩丑事败露后,就连她的家人,也开始这样看她了吧。

这就是了,她的窝,她独立于世的小天地。共三十几个平方米,正对大门的,是一张木头的柜台,上面黑色的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,就像老人的皮肤,但她仍会极力将它擦拭得更光洁一些,每天开门前的头一件事,就是用力地擦啊擦。坐在柜台后面看出去,靠右手边的,是一部长途电话,最初,那里就只有一张窄窄的方桌,用来放置那部四四方方的话机。机身上有个圆形的可以旋转的拨号盘。后来,单位里的人为那部长途电话套了个透明的隔间,那些接通了远方电话的人,得到她的指令,会倏地闪到玻璃门背后,紧闭起来,只拿扭捏的后背朝向她,那让他们的通话成了一件神秘的事儿。而她呢,仍坐在那张宽大的柜台边,等待各式各样的顾客前来,寄信的、寄明信片的、发电报和汇款的。有个别的几个人,她已同他们相当的熟稔了,会定期到她这里来,购买新版的邮票、首日封。在她眼里,这些集邮的人,多少都有点儿古怪,长得精瘦,也不多言语,进了门就左顾右盼,又仿佛在提防着什么。对了,他们都长着老鼠那样的小眼,眼仁完全隐匿在那很小的睑裂里。

到处都弥漫着糨糊的味道。冬天来了,升了火炉,那味道就更加接近煮熟的粮食。大多数时间里,并没有什么顾客前来,她会呆呆望着大门外那块发白的水泥院坝,手里捧着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,还有那段时间一度让她疯魔的三毛散文集,昏沉沉的,并没有读进去多少。院坝的水泥也有些年头了,无可挽回地显出颓败之势,中间忽然一块儿地方,就有一笼青草破土而出,无风的日子也抖索个不停。

比较起来,她还是喜欢太阳天。她总会将身后那张单人床的被褥悉数搬到门外的晾衣绳上,让那轰轰烈烈的太阳袪除康城这里随处滋生的阴湿。她喜欢夜里用那晒得暖烘烘的被褥包裹住自己的感觉,那样,即使关了电灯,她也可以闻见某种类似烤红薯的香气。那被子里储存的阳光味道,总会让她轻易就沉入梦乡,忘记了自己其实是孤单一人。